隨著機器的高度智能化與擬人化,人工智能時代的符號學開始探究人機互動生成的符號運作機制。但必須承認,人工智能符號學在學界仍比較邊緣化,存在不少值得進一步開拓的新領域。將人工智能技術元素與符號敘述學、符號美學、符號倫理學有機結合,既可不斷開拓與探索符號學研究的新版圖,也可對人工智能有新的認識和評價。
理性看待機器的敘述生成機制
符號敘述學又被稱為廣義敘述學。廣義敘述學涵蓋了人類的一切敘述活動,狹義敘述學探討的主要是以文學文本為中心的敘述活動。隨著人工智能的崛起,機器生成敘述文本已成為一種常態。從理論上而言,高度智能化的AI完全能夠通過各種符號媒介再現幾乎所有的敘述形態。這意味著,人工智能技術已經成為符號敘述學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人工智能符號敘述學討論的重心包括智能機器特有的敘述生成機制與傳播機制兩個方面。無論是一般性能的機器抑或高度智能化的機器,其基本的符號運作規則都是基于二進制的算法。假設一切皆可還原為算法,那么機器的運算能力明顯優于人腦。不過,德國人工智能科學家克勞斯·美因茨認為,即便出現擁有超強算力的量子計算機,它仍然會受制于“哥德爾不完備性定理”。換言之,基于邏輯和數學法則的超級智能體不可能完美無缺。比較而言,人類大腦運行的機制并不僅僅依靠理性思維,而是帶有鮮明的感性色彩和非邏輯化傾向。這使得人類的敘述活動永遠在追求規則之外的無限可能性。人天生具有編故事的能力,一旦某個故事被類型化,那么講述者就會編織各種新的情節來打破此前的套路,從而構成新的敘述類型,如此往復,沒有止境。這種不斷打破既定敘述規則并重構敘述規則的沖動造就了無窮無盡的故事創新,此種創新驅動力可視為“元敘述”能力。從最深層的敘述生成方式來說,機器仍然不具備這種“元敘述”能力。
不過,盡管機器不能自行創造新的敘述風格,但這并不妨礙機器能夠仿效人類現存的所有敘述類型。針對一些特定的文學體裁,智能化的機器通過深度學習和反復迭代,像微軟小冰這類AI詩人已經能夠生成專業級的詩歌文本。ChatGPT則能根據用戶設置的關鍵詞和前置條件生成各種具有敘述色彩的文稿。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迭代,智能機器正在以更為高效精準的速度批量生產幾乎足以涵蓋所有領域的敘述內容。由此引發了一個新的符號學問題,即機器所生成的敘述內容是否具有合法性?
所謂合法性并不是法律層面的合法,而是指涉意義層面的合法。趙毅衡認為,“符號學即意義學”。而符號是主體/人攜帶意義的感知。從這一觀點來看,機器不能被視為具有反思意識的主體,所以機器無法像人一樣創造意義。如果將AI視為敘述發送者,那么也很難證明其撰寫的詩歌或小說是主體意識的外顯。顯然,我們不能指望無生命的智能機器能夠“感同身受”故事背后的喜怒哀樂與悲歡離合。
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智能機器所生成的敘述內容無法產生意義呢?實則不然。人工智能符號敘述學關注的第二個方面是智能機器的傳播機制。從人機傳播的角度來看,敘述接受者是作為主體的人,不同受眾通過千差萬別的反饋來回應智能機器生成的敘述內容,這一傳播過程在乎的是信息接收者對于敘述內容是否認同。如果接受群體與機器生成的敘述內容能形成“共鳴”,則完全能反向構筑意義。在一些涉及AI的綜藝節目中,主持人會將真人撰寫的詩歌與AI生成的詩歌加以對比,并讓嘉賓來猜,而嘉賓經常難以分辨出來。這說明判斷人工智能敘述活動是否有意義,應當聚焦于接收端,而不是發送端。
全面評價機器呈現的美
符號美學探討的是人類符號活動(尤其是藝術符號)中呈現的美學規律。人工智能符號美學則嘗試通過符號學的視角揭示智能機器在符號活動中體現出的審美特質。隨著技術不斷升級,人工智能在繪畫、歌曲、書法、數字藏品等藝術領域已有十分出色的表現,甚至讓藝術家也嘆為觀止。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機器懂得藝術原理或能欣賞藝術之美。人工智能藝術的本質是一種由高級算法生成的“符號組合游戲”。機器能將一切藝術形態模仿得惟妙惟肖,但并不代表它能像藝術家一樣隨心所欲地創造藝術。
必須承認,機器始終無法觸及藝術的“元語言”,即它對于藝術本身無法進行自我反思與超越。機器生成的藝術世界依然是基于設計者設定的一系列參數和“投喂”的數據模型加工的“類藝術產品”。AI藝術無法像高超的藝術家一樣“無中生有”,無法跳出現存的藝術樣式展開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原創。
那么,在人工智能時代,藝術的立足點在哪呢?實際上,人工智能符號美學的重心之一恰恰在于使我們重新反思藝術在數字化時代的內涵和新定位。從靜態的藝術觀念來說,藝術被認為具有某種先天的本質屬性,它具有永恒性和神圣性。但實際上,藝術本身是一個無比開放的觀念,面對不同時代、地域、文化語境和闡釋群體,往往會生成各種天差地別的藝術理念,其中并不存在優劣高低之分。因此,藝術其實很難界定,關于藝術的評判標準也無法像科學實驗一樣擬定一個客觀統一的量化規范。無疑,一件藝術作品要被認可,受到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歷史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并不存在超脫于文化傳統和歷史語境之上的抽象藝術活動。
按照傳統的概念,藝術往往被視為一種基于主體精神的純粹的、超功利的審美活動?!爸黧w性”被看成創作和理解藝術的必要條件。事實上,在AI技術日趨成熟的當下,缺乏主體意識的智能機器照樣能將美感和“美之物”傳遞給受眾。盡管高度智能化的機器只是依靠復雜的算法與海量的數據批量制造出缺乏原創性的“藝術幻覺”,但假如普通受眾能從中體會到藝術感,那么從傳播效果的角度來看,AI藝術也完全能實現其藝術層面的符號價值。
從動態的觀念來看,藝術表意形態的總體發展趨勢是由封閉走向開放,由小眾邁向大眾,由單一趨向多元?!胺核囆g化”現象正是藝術觀念演變的直接后果?!胺核囆g化”的重要表征是藝術表意與非藝術表意之間的邊界被打破,精英式的、超功利的藝術品與世俗化、商業化的藝術性符號被有意雜糅在一起。當AI技術逐漸“侵入”藝術領域之后,“泛藝術化”出現了一個新特質,即幾乎所有藝術性表意都開始趨向于智能化。開源性的AI繪圖工具Stable-Diffusion在網上廣為流行,即便是繪畫新手借助機器也完全能制作出具有專家級水準的畫作。類似的AI藝術軟件層出不窮,甚至引發了一些藝術家的強烈抗議和反對。
不過,藝術性表意的全面智能化將是一個不可逆轉的大趨勢。從人工智能符號美學的角度來看,機器制作的藝術性符號實際上是一種類藝術符號文本。類藝術符號文本可以被定義為:智能機器通過加工和處理人類藝術表意而生成的可被人類主體識別為具有美學意味的“準藝術表意”形態。在智能化驅動下,藝術表意與機器生成的類藝術表意之間的界限將日趨模糊,甚至融為一體。雖然機器原本不具有審美意識,但它卻通過大量的模型訓練投射出近似于藝術大師般的美學特征和藝術品格,并極大提升了藝術符號的產出效率。AI的出現并非要替代藝術家,卻能在很大程度上成為藝術家的左膀右臂,為藝術家提供無窮無盡的創意素材和成熟的藝術范式??深A見的是,在未來,藝術家、普通用戶與AI將共同締造一種極具互動色彩的新型智能美學形態。
辯證認識機器折射出的價值觀
符號倫理學涉及的重點是生命(人類主體與其他生命體)、世界與符號活動之間的內在關聯,倡導構建一種和諧、多元的生態價值觀。符號倫理學既包括主流的人類符號學,也包含了生物符號學。人工智能符號學則嘗試將表現出智能行為并能模仿生命特征的機器(人工生命)納入符號倫理學的研究范疇,進一步拓展了傳統符號倫理學的疆域。總的來說,人工智能符號倫理學關注的重心是通過符號學的視角來探討人類主體、智能機器與世界之間的交錯關系,并嘗試構建一套既能保有人類主體性,又能適應未來智能社會的符號倫理體系。
人工智能符號倫理學關注的首要問題是辨析符號活動的發送主體是誰,因為只有符號發出的主體才有資格承擔倫理責任。當我們面對各類高仿真的數字人時,這些虛擬的數字人似乎能以一種極為逼真的口吻與真人交流。顯然,此類符號活動的發出者具有高度擬人化的特點,那么它是否負有主體性的倫理責任呢?實際上,數字人的本質是由“算法+大數據”構成的智能交互系統,所以數字人不具備與人同等地位的主體性。
但不可否認,隨著AI技術的迭代,機器完全能具備相當程度的“擬主體性”。所謂“擬主體性”,是指機器在人機之間的符號互動過程中被賦予的“準主體意識”。這種“準主體意識”具有價值判斷的意味,但它并非源于機器自身,也無所謂善惡好壞,機器只是人類符號表意的中介載體。
直率地說,當前的人工智能技術都可被視為“弱人工智能”,即模仿型智能。人工智能界著名的思想實驗“中文房間”(Chinese Room)試圖證明,任何智能機器都只是對人類智能的模仿,所以它無法真正理解符號背后的內涵。從符號學角度來看,根本原因在于它不具備“元符號”能力。所謂“元符號”能力,就是通過反思符號背后的表意規則進而獲得創造新符號的能力。當前的AI顯然無法像人一樣通過解釋活動來創造新的符號意義。因此,智能機器無法作為符號活動的倫理主體。
然而,如果按照AI演進的技術邏輯來看,模仿型智能絕非其終點,而僅是開端。誠如不少人工智能倫理學家擔憂的那樣,機器有朝一日也可能形成類似于人類一樣的主體意識,甚至能夠演化出超級智能。按照這種“強人工智能”的觀點,機器勢必能掌握人類的“元符號”能力。早在1965年,英國數學家歐文·古德就提出“智能爆炸”的假說。在他看來,人類遲早能制造出一個超級智能體,該超級智能體將進化出更為先進的超級智能體,最終它將淘汰人類。美國學者瑞·庫茨維爾也堅信人工智能技術的演進猶如芯片的迭代,將呈現指數級增長,一旦達到一個臨界點,將會出現顛覆現有人類文明的超級人工智能。此類“人工智能威脅論”的視角似乎帶有一定科幻色彩,但的確揭示出人與機器的二元對立態勢。
從符號倫理學角度來看,假設機器真有一天能理解什么叫意義,并完全“破譯”了人類的符號世界,那么它們就必須承擔相應的主體責任。機器與人類之間并非界限分明的自我與他者的對立關系。從后人類主義的觀點來看,人性并非固定不變,而是在與技術的互動過程中不斷演化的產物。毫無疑問,人的符號能力也將隨著技術的演進而逐步得到進化。隨著人機交互技術的日漸成熟,人與機器之間將構建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主體性”。這預示著一套更為多元、開放、和諧的智能符號體系的誕生。
作者系華僑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